本帖最后由 车前子 于 2017-11-7 04:02 编辑
三·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2)
关于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后来我们了解到他拿过俄语和法语双学位,喜欢文学,特别喜欢诗。 我们又是怎么知道他喜欢诗的呢?那是因为有一次我在一篇题为《我为什么学俄语》的命题作文里写我学俄语主要是想读原文诗,比如叶赛宁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马雅可夫斯基……云云。当时我不厌其繁地逐一列举这些伟大的名字,主要是为了凑满我作文的字数,然而上课时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逐一批阅我们的作文,批到我的作文时脸色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给他那时的表情拍个照做成表情包的话,大概可以命名为“突然兴奋.jpg”。 “阿芙罗拉!”他说,“您喜欢读诗?” 我就点头,并且补充说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叶赛宁的《莎甘奈呀,我的莎甘奈》,不过其实这首只能说是我第二喜欢的,我最喜欢的那首诗的标题里生词太多,我不会用俄语说。但反正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不知道,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热烈起来了,当场从叶赛宁诗歌的音乐性延伸到作文里其他几位诗人并且就此展开一番对白银时代的综述,旁征博引,字字珠玑。大家趁机玩起了手机。我一开始还能凑合跟着他的思路走,但当他越说越激动,所用的词汇一路向着俄语专业八级的难度飙升而去时,我也溃败了——有时候人真的不能对一个只学了两年俄语的学生要求太高。 十分钟后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意识到今天的教学任务还没完成,不得不结束了即兴演讲,但仍然恋恋不舍地在演讲的末尾补上一句:“普希金!你们大家都应该去读一读普希金!” 几天之后他塞给我一张打印纸,上面似乎印的是一首诗。 “来读一读吧,”他高高兴兴地说,“有不懂的生词尽管来问我。” 我一边揣测这是何方神圣的大作一边开始读,读了几行之后觉得这风格既不像普希金也不像叶赛宁,准确点说不像我读过的任何一个诗人。于是我怀疑这是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自己写的,就打开俄罗斯的搜索引擎把这首诗的第一行打进去一搜——出来一个网站页面,上面赫然就是这首诗。 这时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大约是奇怪以我贫瘠的词汇量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去问他,遂主动过来:“有哪里看不懂吗?” 我问他一个生词,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一见此词,再度燃起了仿佛当初讲解白银时代一样的热情。他一步跨到白板前,把这个词端端正正地写在最上面,开始极度详细地解释它,解释完毕后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懂了并表示谢意,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手下不停,又在白板上画了个插图,表现的是他这首诗的关键意象,接下来他针对这个意象的深刻内涵以及为什么要用这个意象而不是A意象、B意象、或C意象又进行了十分钟即兴演讲,洋洋洒洒,激情澎湃,大家再次趁机玩起了手机。不过因为这次他的词汇量控制在了俄语初学者能理解的范围内,所以我勉勉强强跟到了最后。而果不其然,演讲完毕后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使用一种“我要向你们揭示宇宙终极大秘密”的语气宣布:“这是我自己写的。” 我惊叹了一声,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笑吟吟地端坐在靠背椅上。这时候我想起搜到的那个网页,就拿出来问他,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大点其头:“对,这就是我。” 我觉得“老师是个诗人”这件事相当了不起,就立刻告诉了全神贯注玩手机的大家,大家也觉得这事挺了不起,纷纷撂下手机鼓掌赞叹。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向我借了手机,把上面那个网站展示给每一个人:“我在上面写诗,你们可以读一读!” 五分钟后他把手机还给我,手把手指点我怎么看这个网站。“这里是评论,”他很热切地指着其中一行,“您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评价我的诗的。”——我一看,将近一百首诗,评论共计十二个。 “您可以点进去看看。”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在一边热诚建议道。 我……我觉得完全没有办法拒绝他,就点进去了,等我看完。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又开口道:“有一次一个姑娘给我评价:‘看了你的诗我流泪了。’”(为了让我们理解“流泪”,他还特意在脸上比了个手势) “喔……”我说,“这对一个诗人来说真是太幸福了。” “是啊。”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像坐拥着全世界的钱财。 我本来以为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对宣传自己的诗的热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事实证明,诗人对自己作品的热爱哪里是我这等贫乏的想象力所能推知的呢! 事情起源于某一天我请教了他一个字典查不到的俄文生词,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表示他也不知道这词什么意思,但他可以去问问他朋友,他这位朋友是个很厉害的人(以下省略许多个他赞美朋友的高级词汇)。 第二天课间,发现我们都在悠闲地玩手机。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登时二目放出精光,摸出一张报纸,摊到我面前,点了点报纸上的某处:“这就是我朋友的简介。” 这是张四年前的报纸,已经发黄,但被保护得很好,一丝折痕也没有。上面写着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的这位朋友是俄罗斯地方志委员会的成员,还是卫国战争老兵。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看到我已经通过俄汉词典充分地理解了这位朋友的了不起程度,很满意地又指给我看旁边一小段文字,是一首诗的选段,大意就是赞美建筑工人的劳动,表明教师的工作和建筑工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诗的上首标着作者的名字,赫然十分眼熟: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科涅夫。 包含着诗的这篇报道占据了报纸四分之一的版面,大标题写着庆祝罗斯托夫州立建筑技术学院落成七十周年,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的诗的总面积大约不到半张名片,比较不容易发觉,于是他捧起报纸,越过我,每经过一个同学就把这段诗指点给他/她看:“这是我写的诗……” “达尼尔真是太可爱了。”我对面的同学A说。 “我也觉得。”我说。 我们神情淡定,使用“我们正在探讨美妙的诗歌”的严肃语气说出以上对话。在我们旁边,听不懂中文的达尼尔·阿纳托利耶维奇满意地看了我们一眼,捧着报纸走向了第三个同学:“这是我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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