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沉默的邦兄 于 2017-12-12 23:57 编辑
少年当时如果见到这套作品,一定会认为它高度吻合了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阴暗而腐败。人们像苍蝇般,在这肮脏的空间里,盲目地钻来钻去。一切意义都是虚构的,宗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政治全部是谎言,情感只是为控制对方而发明的概念。有的人生来就要遭受痛苦和不幸,有的人可能稍微幸运一些,但那都无所谓——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死去,一个不剩,他们所欲望的一切,在宇宙眼中连笑话都算不上。 在少年更幼小的时候,他即将进入青春期的某个夏日的黄昏,他独自在家里的客厅踱步。夕阳被卧室和厨房的门框所切割,在地上整齐地留下几块橘红色的平行四边形。空气中升腾着热量,他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我只能活一次啊,没有就没有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进入他的思维。少年伸出手掌,握了又握,他努力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不再能感受到这种感觉的感觉。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听了许多歌曲,并会在沉浸于其中的某些时,流下眼泪。他看了一些书,并开始有意识地,在字里行间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答案”。他会偶尔想起有的人,在一些时候忧伤,另一些时候憨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就像午后阳光的流逝。少年仍然没有发现所谓的“答案”,他开始告诉自己,“答案”或许并不存在,而他也不需要一个“答案”。少年这样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二十年 小伙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的灌木,出现地越来越稀疏。 司机不懂英语,阿语又只会讲当地方言,跟小伙子学的“标准语”简直就是两个语种。后者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总想找些话题来聊,几次前言不搭后语之后,也便索然了。 天快黑了,小伙子心想,这条通向沙漠深处的公路,仍然望不到头。 到达矿区工地时已经是午夜,他被安排了一个移动板房里的床位。第二天醒来,他花二十分钟把工地溜了一圈,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短暂的出差,这片足力可及的区域,将是他未来几个月的生活场景。 一开始,中方的蔬菜只有土豆、茄子和辣椒。后来在小伙子向甲方的争取下,又多出了黄瓜、秋葵和一种就Jir jir的细瘦绿叶菜。荤的有牛肉、鸡肉和鸡蛋。主食大米。不管中国人对此怎么想,每天有肉吃——这在当地劳工的眼中,已是梦幻般的伙食标准。他们大部分时间烹饪的,是用一种叫做Ful ful的豆子熬成的浓酱,配上不同的调料,用一种类似于烤饼(其实非常美味)的食物卷着吃。 小伙子作为工地上唯一一位懂得三种语言的人,责无旁贷地成为了甲方和公司,当地人和中国人之间的“使者”。为了快速融入,他也学会了和当地人一起,用手抓着卷饼蘸酱吃。当然跟中国人的关系也不能淡,最多的时候,小伙子一天能吃上七顿饭,算上夜宵。 他的热情便收到了回报,本就性情奔放的当地人,给予他的关注很快便到了让人难以招架的地步。当地人有个习惯,就是每次见面都要寒暄很久,“你今天怎么样?”“你昨天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家人怎么样……”先打招呼再握手,握完还要拥抱,一整套下来,三五分钟怕是挡不住。这还只是遇到一个人。有时他只是想从自己的板房走到工地对角的另一间,路上跟人打招呼便要花去大半小时。对人置之不理总归是不礼貌,绕路而行又非长久之计,小伙子很快便掌握了一套策略,那就是对方只要进入视线,便主动出击,提前把对方要问的一连串问题问完,等到双方临近,趁对面忙着“招架”,赶紧拍一下手掌,然后便可以继续前进了。 跟洒脱豪放的人在生活中相处,或许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但进入工作上的合作,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地人随心所欲的性情,在中国人眼中往往会被视作“不靠谱”。好多在中国工作时难以想象的“掉链子”场景,于当地都会一再地上演。再加上甲乙方之间撕来扯去的利益纠纷——商人可不会因为有信仰就在利益上退后半步——小伙子被夹在中间,里外做不得人。他记不清有多少那样的时刻,自己气得直踢石头,踢完还是要转过身来,对来者笑脸相迎。 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归根结底也只是工作。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里的封闭和逼仄。举目四望,方圆十里都是沙土。唯一能和外界交流,联系家人与恋人的,是质量极差又时有时无的手机信号。有时信号连断两天,小伙子便慌得像断了水一样。他害怕当外面的人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便真的消失了。 唯一能够给他无偿陪伴的,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沙漠流浪猫。它对人类非常警觉,却总会在小伙子坐下的时候,爬上他的膝盖,在两腿之间蜷成一团睡着。当地人给它起名字叫Kadiis,再过很久,小伙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到后来,没有工作的时候,小伙子总喜欢一个人爬到工地旁的沙丘上,那里看得比地面上更远,风力也比地上更大。外衣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而他在那里一坐便能是几个小时。 有时望见沙暴从远处涌来,他便跑回工地,叫所有人回到房间。沙土打在板房的塑料外壳上,发出类似于冰雹的声音。窗外一片昏黄,视线射不出一米。而呛人的细砂则会挡也挡不住地,从板房的一切缝隙渗进来。这时没人愿意开口说话。小伙子只能带上耳机,听那些他从国内带来的歌。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潜意识中有什么,他那段时间听最多的一首歌,其实是之前初听只觉一般,平时也很少想起的一首,叫做Twenty Years 。乐队名为Placebo,直译过来意为“安慰剂”,就是小时候去医院,在打针之前或者之后,医生给你的那颗白色糖球,告诉你这是止痛药,吃完便不会再感到痛了。 终于,小伙子离开了沙漠,而他并没有感到,像文艺作品中通常描述的那样,自己获得了某种奇妙的顿悟或升华。事实并不总是令人感到光彩的,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一种近乎逃亡的心情离开的沙漠。后者确实给他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些沉甸甸的,质感粗燥的东西,可那究竟是什么,又是如此的不可名状。当一个人在书本上阅读社会的不公与世界的冷漠时,他总能发出言之凿凿的愤怒或感慨,可当他亲身经历后,留下来的却只有漫长的失语。 当然并非所有东西都说不清,有三件事,他可以明确地声称是在沙漠中学到的。 一是古人为何相信“天圆地方”。因为当你平躺在没有空气污染和光污染的旷野,长久注视夜空,便会强烈地感到,天空像一口巨大的锅,把自己和世间万物扣在下面。而群星与银河则是镶在锅身上的宝石,熠熠发光。 二是人们为什么传言,向流星许愿,可以梦想成真。因为流星实在是眨眼即逝的存在,当你反应过来,打算许愿的时候,它早已消失不见。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愿望随时准备在心里,这样才能在流星出现的瞬间,将其念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个人如果能时刻记住自己的愿望,又怎可能无法将其实现呢? 三是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三大一神宗教的发源地,都在沙漠——因为除却绝对的信仰,没有其他选择,可以支持人类长久面对沙漠而不失去心智的正常。 小伙子回到国内,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有时他回想起那段经历,仿佛梦境中被植入的记忆一样,真实却又缥缈。 Kadiis现在哪里?它还活着吗?年轻人已经无从知晓。
你只活两次 大爷下车的时候,把座位还给了年轻人,可他坐下后心情并没有变好。那个许多人劝他“不要多想”,甚至他也告诉自己“这不重要”的问题,周期性地,再一次泛上他的脑海,“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要追求安稳与舒适,那不如干脆回老家,或者折中一些,回省城,这也是许多同龄人实际做出的选择。可他知道自己不愿回去,那样的生活是他性情所无法忍受的。而留在这里,就必须不断向上爬,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向上爬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想起在非洲工作时,客户都是那个国家数一数二的富豪。从他们富丽堂皇的别墅里开车出来,转过两条街,就有衣衫褴褛的儿童,在红灯的路口拍车窗售卖小物件,以求一日饱腹。暂且不管海外,就在年轻人出生和成长的国度,仍然有2亿多人,每天平均生活成本不足8元。他清楚地知晓这一切,也亲历过许多。他真的能够让自己无动于衷吗? 不论年轻人在生活中寻得多少烦恼,说到底,他能够享有现在的生活,仍然是幸运的。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存、安全、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他发现自己每日烦忧的,仅限于两个最高层次的需求,而底下基础的三层,他早已认作是理所当然。可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年轻人没有出生在饥荒的时代,没有生活在战乱的国家,他的家人和爱人身体健康,未遭不测…… 这些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一种是他能够控制的,也没有一种是其努力所得。说到底,年轻人只是幸运罢了。 而一个幸运者每天在追求是什么呢?吃更奇怪的食物,穿更昂贵的衣服,开更豪华的车,挣钱,消费,买、买、买,然后死。 列车又经过了一站,年轻人就快到达终点了。他感到了来自时间的压迫,后者正跑得越来越快,随列车一同飞逝。 年轻人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渴望创造价值,渴望他的行动不仅仅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也能改善他人,尤其是那些相对他没那么幸运者的生活。他见识过一些人的选择——抛弃城市优渥的生活,走入大山,进入那些边远的地方,为这个国度的减贫事业亲历亲为。年轻人钦佩那样的人生,自己却无法做到,既因为勇气的不足,也是无法割舍对家庭和爱情的依恋。况且从逻辑上讲,让所有人都进入山林,也是不现实的,那样的话,科学家怎么办?运动员怎么办?做贸易的人怎么办?写程序的人怎么办?这世上存在无数各式各样的岗位,你无权判定这些岗位上的人,都没有创造价值。 或许,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当下所处的位置,而是他行动的发心?年轻人想起某个初春的下午,他第一次尝试骑行共享单车,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他快活得像一只把头伸出车窗,迎风吐着舌头的狗。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感激许多商业公司的。他们用市场的方式,同样能够给人带来方便、美好甚至是感动的体验。并非只有从政才能改造现实,并非只有做科研与学术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也并非只有从事文艺工作才能贡献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像马云和胡玮炜一样用商业的方式,解决社会的问题。像比尔·盖茨一样将自己合法赚取的财富,用来消除地球上存在的痛苦与穷困。谁能说他们没有创造价值呢? 而从现实来讲,对于年轻人而言,由于他多年的徘徊与荒废,摆在他面前,最走得通的一条路,其实只剩下商业了。对于其他领域,他既没有现成的方向,也不具备明显的天赋。就像每片雪花的中心都是尘埃,他苦笑着意识到,每个个体的局限性,反而成为了他们构建属于自己意义的“凝结核”。 所以,生活有意义吗?如果你寻问的是一个普世、恒常,脱离生活而存在的“意义”,那么答案恐怕是没有。可正是每个人都过着具体的生活,出生在具体的环境,成长于具体的时代,经历具体的事情,爱上具体的人,他才能在生活中寻得属于自己的,具体的意义。 宇宙黑暗、空旷而寒冷,人与人在这渺小的蓝色星球上抱团取暖。除却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这世间别无意义。 年轻人的朋友曾告诉他,人类因为恐惧死亡,所以将自我生命的界限模糊。横向上模糊,便是让自己与他人的生命相连接。纵向上模糊,便是令此生成为历史和未来的一环。 他曾想变成一只鸟,无拘无束,来去自如。现在他更愿当一棵树,根深叶茂,百鸟归巢。 他回忆起一首老歌的名字,好像明白了什么,You Only Live Twice。其实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作为生物的一次,随着时间的消逝,一天天地减少,直至殆尽。而作为他人生活的一部分,作为时代的一部分,作为历史的一部分,那样的生命,则随着时间,一天天地增加,无论肉体是否已经消逝。 一种爱情降临般的感觉,一种年少时常有的,久违的高峰体验,忽地将他席卷。年轻人感到全身被热量所充盈。直到察觉视线变得模糊,才发现眼泪已经流出了眼眶。 列车到站了,年轻人随着人群,走出了月台。他环顾四周,第一次发觉自己与他们如此亲近,也是第一次发觉,他如此只坚信自己的想法。 电梯通向地面,能看到晨光,一阵冷风吹来,年轻人顿时清醒了许多。他移到左侧,跨步向前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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