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失败的剧本写作

楚月

前段时间接受了帮校园戏剧节改写《万尼亚舅舅》剧本的工作。老实说，一开始我不很看好这个剧本，也不明白校团委为什么要选用这样一个中年危机、信仰破灭，总而言之就是很丧的剧。其他学院抽到的剧本，都是诸如《雷雨》、《让子弹飞》、《中国合伙人》之类的，中国特色鲜明并且好被演出的剧目。独独我们是一个，冷门（对于不了解戏剧或者文学而言）且不符合大学生形象的剧目。
虽然报名了编剧的面试，但面试的时候我就怂了，觉得自己拿不下来就没有去。然而中文院的学妹特地跟我打电话想让我去，说中文院人少，并且她从课上认识我也对我有所期待。实在不好意思推脱，于是我就去了。

面试的时候我说，这个剧一定得本土化，否则没法演。先不说绝大部分观众（学校的老师同学）不了解剧情，就光是剧中冗长的俄罗斯人名就异常拗口晦涩，让观众听了难受。况且19世纪沙俄的乡村背景，我们实在是演不了。不仅我们自身没有那个气质，连服装道具都成问题……最终编剧的面试把我留下来了，因为其他来面试的都是想按原剧本来，只有我想做本土化尝试。剧组其他人员也想做点不一样的。

于是十一期间我就开始翻各种参考书，写剧本。但是写作的要求很严苛：戏剧节是具有比赛性质的，我们需要演一个15-20分钟的独幕剧，超时会扣分。然而原作有34000+字，足足演两个半小时，这也就意味着我改编的字数大概是3500字，最多不超过4000字。要把这么多内容浓缩并改编，确实难度非常大。

我先是翻了契柯夫所有的剧本，想找找他的风格，琢磨一下改编的点。然而动笔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翻译家的语言。而剧本应该是生活中的语言，是人与人面对面，直白的，而非翻译家晦涩的花腔。如果要做本土化，用中国的方式演给中国的观众看，就必须用中国人日常的口语。我无法从翻译家的笔下看到中国日常的口语，于是只能从中国剧作家剧本里寻找灵感。我又翻了曹禺的剧本、孟京辉的剧本，还专门又看了一遍《蒋公的面子》。但这并没有给我提供太多的帮助——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什么改编的情节，并且也没有办法把七个演员塞到十五分钟时间里。我只能另寻出路，看了《戏剧本体论》、《戏剧艺术15讲》、《52段戏剧独白》、《世界戏剧史》、《剧作家与戏剧》……又出于兴趣，阅读了潘家洵译的《易卜生戏剧》。不过这些书倒是给了我一个启发点：所有剧作家写的，几乎都是生活中自己最为熟知的桥段。像曹禺在采访中说，周朴园给繁漪灌药的那段，简直司空见惯，自己在大家族生活中耳濡目染的，都是那样的故事。

于是我便动笔写自己生活中的“舅舅”和“教授”。第一个版本《中年起火》写出来，我保留了舅舅最后想杀教授的结局，把枪杀改成了用水果刀刺。但这确实也很是突兀。我写不了7个人，所以在剧中只写了5个人。后来剧组的负责人说，他觉得既然把7个演员都找来了，名单也跟大艺报上去了。哪怕只让大家说一两句台词也好，绝不想减演员。感谢木兰老师、远风老师、古小即老师帮我看剧本并提出修改意见，确实我自己也对这一版本不是很满意，于是再改。

大艺找来了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佩佩老师当我们的指导老师，她是“隔壁剧社”的创立人，也是职业编剧，有很多带素人的经验。她是一个对“戏剧”非常严肃认真的老师，虽然日常活泼开朗，但是对于剧本身十分严苛。她一开始就问我们，为什么非得演这个，能不能换剧。我们说没办法，这是抽签定的。佩佩老师不仅觉得我们这个剧改编难度非常大，而且认为按照我们现在的水平，肯定在演出过程中会拖时间，3000字的剧本基本上就是极限了。再加上需要增加演员进去，我只能再改剧本。

第二版《中年之辩》写出来，写了2900+字。老实讲，我觉得语言比前一版好了很多。但确实改编的太远了，看不出原本《万尼亚舅舅》的剧情。我按照自己的思路，只保留和突出了舅舅的形象，但对于剧中其他人的角色都做了很大的牺牲，最要命的是，没有特别突出的情节。就是说，没有“戏”。

当然我的剧本遭到了大家的质疑，有人觉得这不是《万尼亚舅舅》，也有人觉得，要不然我们就按照原剧本的第三幕去演就好。那天下午佩佩老师来现场指导，先是否定了按照原剧本演的想法。一是，观众根本不知道剧的前因后果，看不明白；二是，她问我们，“你们难道是吃着奶油和酸黄瓜长大的吗？”“你们谁能走出个沙俄时期四十岁教授夫人的步子给我看？“。明确表示，必须本土化，否则我们根本演不了。那天她带我们做了表演练习，熟悉了各个演员，说接下来她带我们梳理剧本。

我说，3000字的剧本，写7个人，我实在是做不到。怎么可能在3000字的篇幅里，交待清楚教授、教授续妻、前妻的女儿、前妻的母亲、前妻的弟弟（爱着续妻）、医生（舅舅的朋友并爱着续妻）、佣人（爱着续妻）这么复杂的关系。她跟我举了很多例子：比如说，如果餐桌上有年轻女性说”今天怎么又吃这个。“，观众会认为她是亲闺女，或者至少是家里非常受宠的孩子。女人给男人说“那么大的上海都没把我们拦住，这么小小的台湾就把我们阻拦了。”观众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有一腿，之前在上海在一起过，现在他们在台湾，却分开了。……什么是戏？戏就是人人都能看出来，但是演员不说，观众不说，但大家却都明白的东西。她说我的剧本表现的太直白了，或许我写其他文本这样写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不是戏。

我非常理解和认同她的看法，像是一语道破关于剧作我不能理解的部分。其他文本，诗歌散文小说等，作者相当于是跟读者直接对话交流的，而剧本不是。剧本中作者跟读者之间隔着演员，观众所得知的一切，都是演员表达出的。作者不能把所有想说的都告诉观众，这样演员就没有了表演的空间，也就是，没有“戏”。或许我先前太习惯于小说的写作，第一次接触剧本，这个基本的弯我就没能绕过去。

佩佩老师很认真负责，她最终帮我们改了剧本，因为确实没有时间留给我再耽搁了，大家没有剧本是没法开始排练的。最终剧本改下来有6300+字，或许真的是篇幅问题，没有办法在3000字交代清楚那么多问题。但佩佩老师的剧本明显比我成熟的多：每个人都生动，形象，并且真的有剧情。不得不说我这次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一开始我也感到很愧疚，毕竟耽误了大家的排练时间。跟佩佩老师私聊，她却一直在安慰我，失败了就失败了，又能怎样呢，也不过就是比契柯夫写的差点罢了。想想看也是，佩佩老师现在也40多了，日常作为职业编剧，手头就压着300多集电视剧目，那样的熟练顺畅有水准，不论是对故事情节的套路，还是对演员现场的把握，都比我要好的太多。我第一次写剧本，华丽丽的失败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不过我至少还能自我安慰，至少自己比其他来面试编剧的同学要好一些，因为至少自己有仔细思考做本土化的尝试，也算是没有白读书。虽然是失败，但我很感激能收获这次经历。佩佩老师关于戏剧的思考引发我很多联想。并且为了写剧本读了20来本书，也算是值得了。


ps：我们问大艺的同学，为什么抽签里会有《万尼亚舅舅》这样难演的剧本。大艺的同学说，是团委定的剧本，他们就是想看一个经典的西方戏剧，于是就选了这个。（然而契柯夫有那么多优秀的独幕剧……原谅我真的想骂团委完全不懂剧本不懂戏剧 orz )

知非

“也就是比契科夫写的差点罢了”
原本也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部剧，终于听到了官方解释，但对《万尼亚舅舅》来说，本土化的改编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楚月姐姐加油呀~期待戏剧节~一定去现场看你！

木兰晓芙

改编个剧本不容易；佩佩老师的确是经验丰富；有这样看似失败的经历很宝贵；期待你们的演出和你的下一次剧本改编。

minaday

改编剧本很难，尤其还是在这种条条框框下的改编。这次虽然失败了，但积累了很多有用的技巧吧，期待你的下一个剧本。

远风

感觉你因此学到了很多东西呀，这不是很好吗？小挫折，大收获。摔跟头当然要趁年轻，何况还不算什么跟头。

古小即

一次很棒的经历，初写就能这样，已经很好，无所谓失败了。

欧阳柳

嘿嘿 想想我的蓝脚鲣鸟你会不会有点安慰？
现在还没通过呢
前阵子连着因事耽误没参加编剧例会
因为我不在场 我们大领导说出了心里话 他对我同桌（新编剧）说 你要坚持熬过第一个剧本啊 你看欧阳柳就被吓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