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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4 22: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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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图说话记】 “酒凸觥心泛滟光”
原创: 扬之水 水廉洞主 8月25日
古诗文笺注,是很难的一件事。做得好,被视作当然;有一二疏失,便难免受到指摘,因此一向视它为畏途,批评相关著述,更轻易不敢多想。忽然发兴,只是因为近年于“看图说话”一事稍稍用心,自以为微有所得,遂忍不住欲效田夫野老之献曝献芹,虽然明明知道,自家原无本领做笺注,所言种种,与笺注者相比,其难易程度正有着打靶子与射飞鸟的悬殊之别。
酒器大约是历代歌诗中出现格外频繁的词汇之一,古称、雅称、俗称,或用典,或写实,又或虚实杂糅,凡此种种,都很常见,均不可不辨。比如杜牧《寄李起居四韵》:“楚女梅簪白雪姿,前溪碧水冻醪时。云罍心凸知难捧,凤管簧寒不受吹。”又《羊栏浦夜陪宴会》一首,句云“毬来香袖依稀暖,酒凸觥心泛滟光”。前例,《杜牧集系年校注》解释道:“云罍,上有云雷纹之盛酒器。心,罍顶盖。”后例,同书释曰:“觥,饮酒器。”①两处注语,似乎都没有能够准确阐明诗意。
罍是古称,为三代酒器之一种。《诗·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此“金罍”,当是青铜制品。不过后世诗歌中将酒器呼作罍,几乎都属于用典,因为日常生活中的酒器并不以此为称,小杜诗中的“云罍”,也是如此。在这里,它应该是指金银杯盏。“心凸”之“心”,自然也不是“罍顶盖”,因为酒盏通常是没有盖子的,“心”,是金银杯盏的内底心。“酒凸觥心泛滟光”之“心”,亦然。唐五代以至于宋元,杯盏内底心装饰凸起的纹样,始终是通行的做法。西安市太乙路出土四曲花口金酒船,内底心为凸起的海浪摩竭戏珠纹,便是唐代的一个实例②。
“云罍心凸知难捧”、“酒凸觥心泛滟光”,两诗之两用“凸”字,其意一也。金盏银盏盏心纹饰上凸,内里注酒,自有流光动影之妙。 而此际所谓“罍”和“觥”,多半是指酒宴中的罚酒之器。“毬来香袖依稀暖,酒凸觥心泛滟光”,前句言行抛打令,后句之觥则即罚盏。唐孙棨《北里志》“俞洛真”条谓洛真时为席纠,颇善章程,郑仁表曾与诗曰:“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时时欲得横波盼,又怕回筹错指人。”席纠,觥录事也。章程,酒令之律。诗中的金罍与筹前后呼应,自是酒宴行令所用罚盏。
言及罚盏,便须细来分说诗句中的一个“觥”字。不妨与杜牧的另一首《题禅院》合看:“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十岁,或作“十载”,似以后者为好。《杜牧集系年校注》云:“觥船,容量大之饮酒器。此处亦指酒船。晋毕卓好饮酒,曾云:‘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事见《晋书》卷四十九本传。百分空,意为忘却一切世俗之事。”
觥为“饮酒器”,觥船为“容量大之饮酒器”,《校注》所云并不错,却是注其一而未注其二。因为“觥”尚有一个古老的也是它的核心义项,即“罚爵”。前引《诗·周南·卷耳》,其下又有句云“我姑酌彼兕觥”。兕是犀牛,这里代指犀牛角,《毛传》所谓“兕觥,角爵也”,即仿犀角样式制成的饮器③。
兕觥(商代), 山西石楼县桃花者村出土
《郑笺》:“觥,罚爵也。……旅醻必有醉而失礼者,罚之亦所以为乐。”这里说到的“旅醻”,原是上古时代的一种饮酒仪式,即采用“接力”一般的方式递相酬饮,醉而失礼,便用兕觥作为罚酒之器饮失礼者,这一饮器即称作“罚爵”。此风相沿至唐而不衰,不过一个很大的不同,在于以当日酒令的发达而把传统的罚失礼易作罚违令,即一面沿用了觥原有的“罚爵”之义,一面用各种酒令将“罚之亦所以为乐”之举变作酒席筵中最有兴味的游戏。觥于此际理所当然成为酒器中的主要角色,司掌罚酒者亦即游戏中的核心人物,也因此名作觥使或觥录事。觥的式样也不再以犀角式为主,却是以新奇为尚,而多取用略如船形的多曲长杯④。
银鎏金摩竭纹八曲长杯,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金花银花鸟纹八曲长杯, 白鹤美术馆藏
“觥船”之命名,这也是缘由之一。杜诗“觥船一棹百分空”中的觥船即是此类,实与《晋书》中毕卓的酒船,了不相干。理解此句大约也不可脱离酒宴情景,因此“百分空”之意,或未必在于“忘却一切世俗之事”。“分”乃饮器容酒之量,杜牧诗《后池泛舟送王十》“为君蘸甲十分饮”,《校注》:“蘸甲十分,酒斟满沾湿指甲,以示畅饮。”似亦得其一而未得其二。十分,固谓满杯,但它本是酒令中语。镇江丹徒丁卯桥唐代金银器窖藏中有银鎏金龟负“论语玉烛”筹筒亦即笼台一具,笼台中置酒筹五十枚,它用了“误读”的办法把《论语》编排为饮酒的秩序亦即律令,饮与不饮、劝与被劝、饮多饮少,均依律令所规定的“饮、劝、处、放”四种情况而行事,而分别以五分、七分、十分、四十分为依令饮酒之章程⑤。
如“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君子之居何漏(陋)之有,自饮七分”,“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等等。在此意义上理解“觥船一棹百分空”,那么是极言觥船容酒之量,以此概括“十载青春”的诗酒风流。
唐以后,“觥”依然是酒器的名称之一,但“觥”的名与实却有了变化。即它在具体使用的时候,含义已与唐代相异,不过旧义犹存书面语中而已。宋郑獬作《觥记注》,下列各目均为历代酒杯,则以“觥”为名,只是把它作为酒杯的雅称。晏殊词《喜迁莺》“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全用着《题禅院》中成句,而小杜诗原指罚盏,大晏词则代指酒杯。宋元时代酒筵上滟潋流光的是“劝杯”,欧诗“劝客芙蓉盃”之芙蓉盃,便是此物。
一个“觥”字,自先秦用到今世,字面未改,所指之物却是迭经变化,此“觥”早非彼“觥”,注家每每以“酒器”二字交代过去,其实未达此中之变,更无论演变中所包容的文化信息也。
----远风按,不贴图了,大家自己到公众号看图文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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