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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古小即

【线上读书会】加缪《鼠疫》讨论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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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0:48:37 | 显示全部楼层
2020年3月3号  木不才

读罢全书,让我感触深最深的可能有两点。其一,是关于人类习惯和人类潜意识的自适应行为。其二,是关于自然信仰(存在)和宗教信仰(上帝)。先说说第一点吧。“习惯绝望的处境,比绝望处境本身更可怕。”这是里厄医生在封城一段时间后,城里的居民不再像封城之初那样渴望与外界的联系后发出了感叹。我个人对此话认同是很深的,这也可能与我自己在过去一个月的个人体验很是相关。因为,为了让自己接受并且更好的自我修改以适应于( accommodate to )环境,自我的潜意识会把大环境的变化合理化,从而自我说服或者苦中作乐。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问责,默许了淡漠,甚至失去了天然同理心。那么,同理心从何而来呢?我想,可以有两方面。其一,是宗教信仰。其二,是根植于人类内心的“有纹路的大理石”(莱布尼茨语),也即对存在的先天认知可能性,我把它简称为自然信仰。

再说说第二点,关于自然信仰(存在)和宗教信仰(宗教偶像)。当被问到明知自己的行动对于整个瘟疫是杯水车薪为何还奋力行动时,里厄医生反复用“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天职”来回复对方。我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他下意识觉得这个解释大概讲得通( make sense)于是就这么回答了。我始终不认为这是个根本的回答。因为,如果没有信仰层面或者终极关怀层面对人性的深度坚持而仅仅是个职业道德因素,人过于可以做到救人,但做不到如此坚定。虽然当被问到信仰(显然,指宗教信仰)问题是,里厄是否定的,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对宇宙对生命本身的本体论信仰。他不是个信上帝的人 ,但他是个敬畏存在(我取巴门尼德的”存在存在,不可能不存在“之义。类比于老子之”道“,儒家之“天”,释者之“空”,唯物主义者的“规律”和“是”)的人。我猜测,小说用天主教堂中神父义正言辞说教着这场瘟疫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作为对比,目的之一也是揭示信仰与信仰的不同。这也就是为什么,里厄会说,最重要的是实事求是。至于这个被认为“太过抽象”的道理怎么“求”,诸人会有不解。毕竟,比起那个具体的打扮似人的上帝形象而言,存在,实在太抽象了。

加缪自己并不明确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但是,小说中的里厄医生确实践行着存在主义者的各种理念。这也难怪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了。

白水回复: 老弟有没有读过萨特的剧作《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到信仰和坚定问题,让我想到那部剧作。如果说里厄践行的是存在主义,那按说,存在主义者一般不主张先有一个对外在之物的本体论信仰吧?我印象是如此,也许不准确?

剩翼回复:存在主义除了存在先于本质,还关注自我选择,强调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在这个意义上加缪的思想近似存在主义。但他不认为只要负责,怎么选择都好,他坚持人道主义的底线。

木不才回复:是的,白水老师神猜测啊,我看的确过这部剧!而且非常喜欢。游击队员们的信仰信念我觉得也可以分成两个层面,其一是对于革命工作负责任本身,这一点,与所有的英雄们没有区别(这是具体的技术层面)。而第二层面可能真的是对于“做成一件事情”本身这个理念的坚定了(这是本体论层面的)。这一点,在女主的弟弟因为害怕自己经不住酷刑招供而被同行人“人道体面地”杀害后,表现得更为突出。她不止不希望敌人在战争上胜利(第一层面,获取了情报),也不想跟敌人在任何维度上屈服,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屈服而不是实质上透露情报(第二层面)。第二层年我之所以说是本体论而不是认识论层面,是因为这个价值判断命题是构建在抽象对象而不是具体对象上的。即,第二个层面(比如死无葬身之地的女主)讨论的问题是“对于善始善终一件事情,善始善终这个行为本身有没有意义。”而不是善始善终某一个具体的事情(比如不透露情报)有没有意义。它的设问是可以架空具体事件和背景而成立的,因此我以为是本体论问题。

确实,如您所说,无论是萨特还是其他人(比如加缪),存在主义的主张是不需要涉及本体论信仰,也不用探讨神的存在性的。我之所以“跳步”到了本体论这一点,是因为我夹带了自己一个私货,也是我所认为的一个【如果是假命题,那太反直觉了】的命题。这个命题是“在给定存在存在的前提下,人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其逆否命题(等价命题)是:如果人有自由意志,则存在不存在。然,对于系统性风险(比如鼠疫😂),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是难得见自由意志的(受制于太多外在,这种受制可无穷递推),所以自然而然我想到了本体论。哈哈哈,我这个是不充分论证(因为我无法证明我自己impose 的这个条件真的成立,哪怕在系统性风险下,我只是基于自己的个人经验觉得不成立反直觉),所以所得结论会比萨特原命题具体(因为我的约束比他多,结论自然比他狭窄精细。只不过我的置信度又比他的更低了)。个人愚见,盼望前辈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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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0: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2020年3月4号西贝
看完《鼠疫》,感受到的是在写当下发展下去的北京,奇怪的感觉。

尤其开头部分,“怎么能使人想象出一座既无鸽子,又无树木,更无花园的城市?怎么能使人想象在那里,既看不到飞鸟展翅,又听不到树叶的沙沙声,总之这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观察天空才能看出季节的变化。只有那清新的空气,小贩从郊区运来的一篮篮的鲜花才带来春天的信息,这里的春天是在市场上出售的。夏天,烈日烤炙着过分干燥的房屋,使墙壁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埃,人们如果不放下百叶窗就没法过日子。但到了秋天,却是大雨滂沦,下得满城都是泥浆。直到冬天来临,才出现晴朗的天气。”

联想到当下的疫情,在想,类似鼠疫和新冠状的疫情,根本是什么造成的呢?什么又是根本的解决之道呢?

最后自己的落脚点是“文化”。

我提到的文化指的是: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生之道。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未来已经成为那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虚无缥缈。在没有未来的城市里,人们只能放弃忍耐和矜持,尽情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这样的末世狂欢的场景实属必然。”

人需要给万物一个理由,心才能定
或者说,人需要一个可想而不暂不可达的所在。否则灾难中,因为不知如何是好带来的恐惧将演变成对于末日到来而无能为力的狂欢。这份狂欢往往是由“愤怒”开始的——如果愤怒如王小波所言:“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翻看《瘟疫与人》,有这样的相关资料:

“许多人选择寻求宗教的救赎,譬如基督教曾将意义赋予在瘟疫中突然死亡的教徒们,认为他们是受到了上帝的拯救,从尘世中解脱。对于死者的亲友,死者是去往天国的这种想法给他们带来的慰藉是巨大的。对于那些不信教的人或异教徒,瘟疫带来的灾祸就可以说是上帝的惩罚,可以说瘟疫彰显了上帝的力量。

在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帝国的例子中,疾病背后隐含的价值体系所起的作用更为明显,西班牙人带来的天花病毒席卷了阿兹特克人的城市与军队,然而这场恐怖的瘟疫却对西班牙人毫无影响,这摆在面前的现实彻底击垮了阿兹特克人的信仰,他们的神在瘟疫肆虐中摔下神坛,西班牙人以及他们的神——上帝,获得了统治权。

在中国,瘟疫背后的价值观与统治者的德行紧密相连,比如王充的《论衡》中就写到:“行尧、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灾消灭,虽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纣之行,海内扰乱,百祸并起,虽日逐疫,疫鬼犹来。”意思就是统治者若能推行尧舜的德政,就算不祛除疫鬼,疫鬼也不来,若统治者实行桀纣的暴行,就算天天驱鬼,疫鬼也要来。

在遥远的过去,就算瘟疫再怎样难以捉摸,我们还是需要给它一个位置,还是需要给死亡与灾祸一种解释,只有这样,才能在大灾大祸面前维持社会的相对稳定,才能维护人心中那一点安稳。

科学快速发展、医学技术突飞猛进再加上全球的通力合作,人类与微寄生之间的关系发生极大的变化。1978年天花病毒的灭绝是全世界第一次通过人工干预消灭了对人类威胁如此之的疾病,现在,人类向脊髓灰质炎发起了战争。然而,无论是2002年我国爆发的SARS,还是2014年西非爆发的埃博拉疫情,还是鼠疫、霍乱、中东呼吸综合征、登革热、肺结核、狂犬病这些还继续游荡在全球各地的“疫鬼”,它们都在提醒着我们,地球的主宰者从来不是人类。麦克尼尔说:“技术和知识,尽管深刻改变了人类的大部分疫病经历,但就本质上看,仍然没有也从来不会,把人类从它自始至终所处的生态龛中解脱出来。”无需怀疑,人类面对疫病的脆弱是难以改变的,瘟疫与人的故事还将继续。”

而今天的疫情也许只是现在这个故事大波浪的最开始一点警示的浪花。但正如《鼠疫》中所说,“这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

这次疫情考验的也许不是制度,而是人心——是人心扎根的文化的再次激活,而当下的科学(医学)是一种具体用来处理的手段而已。

( 别人说:’这是鼠疫啊!我们是经历了鼠疫的人哪!’他们差点儿就会要求授予勋章了。可是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

如果集体的意识能够因为这次疫情有所觉醒,安心于“敬天”的文化中,大概生活会“自然而然”下去。

天,是道之所在。而天之大德曰,生。和西方有别的传统文化,其实关注的是人与自然共同管理生命的艺术,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科学。现在很多社会问题,不正是把艺术做手段而以科学目的后的结果吗?

“别人说:’这是鼠疫啊!我们是经历了鼠疫的人哪!’他们差点儿就会要求授予勋章了。可是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

我想念那个留有传统的北京,在我十岁左右时,生活的北京还有些地方像是走在京都,而那时候这样的地方,生活里是没有鼠疫这样的事情的。

白水回复:
明末的北京一定比你十岁时的那个北京保留了更多传统,但,“明末大鼠疫”,你不妨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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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0:56:53 | 显示全部楼层
2020年3月4日
骑猪
《鼠疫》这部书最近翻红,跟新冠疫情密切相关。很多《鼠疫》相关的文章或视频下面,会有人留类似这样的评论:人类从历史中学的唯一真理,就是我们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一副掌握了人间至高真理,看破世事睥睨人间怒其不争的姿态。但是有一天我在B站看到这样一条评论:
这条评论.jpg 骑猪评论.jpg

白水回复
骑猪记得你前面曾提到过,对《鼠疫》的叙事人设置有点不理解?我是觉得,这次令你比较喜欢的《鼠疫》的冷静节制的叙事风格,跟它的叙事人设置不无关系。如果直接全部以里厄医生的视角展开全部情节,那势必要大段地展现里厄医生的心理波动。里厄医生的心理波动和情绪反应,小说里在有些地方是展开了,但很多地方是留白。比如,那名记者为自己打算出城辩护,说里厄不理解与爱人离别之苦时,里厄医生的心理反应是什么?没写,最后是由塔鲁临走时回头告诉记者,医生的妻子就在城外疗养院中。

再如,小说中细致地写了推事的孩子挣扎着死去的全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里厄医生的心理是怎么起伏的?没有交代。我刚打开相应情节页面,看到这样几句:

塔鲁弯下身去,用他那笨拙的手擦掉小脸上的眼泪和汗水。卡斯特尔早已合上书本,看着病孩。他开始说话,但是因为嗓音突然走样,所以他不得不咳上几声才能把那句话讲完。
  “里厄,这孩子早晨的病势没有缓解过,是吗?”
  里厄说是,但是他说这孩子坚持的时间比通常人们所看到的还要长。帕纳卢看上去好像有点歪倒在墙上,他低声说:
  “如果这孩子还是要死掉的话,那么这样反而会使他受苦的时间拖得更长些。”
  里厄突然转向神甫,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是他没出声,明显地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孩子身上。

里厄突然转向神甫,想说什么?他在克制什么?这时,里厄是叙事者的外部聚焦对象,并不是叙事人本身。这样处理,才更有利于形成冷静节制的风格。

骑猪:
我说《鼠疫》冷静节制,白水老师马上就指出我能得到这种感觉的原因,역시….

按照高中阅读理解出题老师的套路,这个时候里厄想说什么,肯定是一个主观题啊

白水:
我并没有直接说那是原因,只是说两者不无关系。冷静节制的形成原因可能有多种,比如,也可能跟加缪的人生观念有关等等。

骑猪提出:这个时候,神甫为什么要笑呢(《鼠疫》第2节)?作者特意记录他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笑.jpg

白水:那时鼠疫的残酷还没有正式开始展现,鼠疫还仅仅是一个书本上的概念,是一种知识。神甫的反应,很像是一个博学者(小说中说他“是一位博学和活跃的耶稣会教士”)对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的反应

骑猪:就好比一个博学的学霸,遇到了凶险的考试题,但这题正好在他知识范围内,所以他笑了?但是此神父只知道瘟疫又不懂如何解决,相当于见过这题,忘记答案了的感受,换做是我我很慌啊😱我是觉得作为一个神父,正常操作是悲天悯人表情凝重,最多误入邪教觉得是人类原罪咎由自取什么的露出愤然的表情,这个谜之笑意我也不能肯定是什么动机

白水:神甫对瘟疫有另一套理解,参看他后来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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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1: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3月5号

青柠:看完了大家的分享,收获了来自不同角度的启发。对西贝君的“鼠疫就是生活”的观点非常认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鼠疫对一个平凡的个体而言,只是每天可能面临的不同风险中的一种,比如出门可能遇上车祸,只是这次,出门遇上的是鼠疫,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站在宏观角度,鼠疫以其传播迅速、广泛、不可控的特点,才有其特殊性。所以人们可能会要求给鼠疫经历者授予勋章,却从没听说给车祸幸存者颁发勋章的言论。

再说说我自己看完的感受。这个故事最让我感动的人既不是医生里厄,也不是思考人生意义的塔鲁,当然他们都有值得欣赏的地方,只是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格朗这个小公务员。他没里厄那么专业的技能,也没塔鲁那么丰富的经历和深入的思考,但却更具有代表性,更能代表鼠疫当前,那些平凡又善良的个体。

书中有这么两段文字:“比起里厄或者来,叙述者认为格朗更具有代表性,真正代表了推动卫生防疫工作的这种笃定的美德。他毫不犹豫,当即就接受了,显示他那特有的良好愿望,但求在细小的工作中发挥作用。他年纪也太大,干不了别的活了,从十八点到二十点的时间,他可以奉献出来。里厄向他表示衷心感谢,他不免惊诧,说到:’这又不是最难做的事,既然闹了鼠疫,就必须自卫,这是明摆着的事。嘿!无论什么事儿,若是都这么简单该有多好!’还是不忘他的口头禅。”

“不错,如果人真的非要为自己树立起榜样和楷模,即所谓的英雄,如果在这个故事中非得有个英雄不可,那么叙述者恰恰要推荐这个微不足道、不显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么一点善良之心,还有一种看似可笑的理想。这就将赋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确认二加二就是等于四,并且归还英雄主义其应有的次要地位,紧随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后,从来就没有超越过。”

不得不说李先生的译笔的确令人不敢恭维,这最后一句“紧随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后,从来就没有超越过”我看得云里雾里,仿佛机翻,于是查阅了法语原版,原话是:Oui, s’il est vrai que les hommes tiennent à se proposer des exemples et des modèles qu’ils appellent héros, et s’il faut absolument qu’il y en ait un dans cette histoire, le narrateur propose justement ce héros insignifiant et effacé qui n’avait pour lui qu’un peu de bonté au coeur et un idéal apparemment ridicule. Cela donnera à la vérité ce qui lui revient, à l’addition de deux et deux son total de quatre, et à l’héroïsme la place secondaire qui doit être la sienne, juste après, et jamais avant, l’exigence généreuse du bonheur. 这才明白,作者想表达的是,英雄主义的地位紧随对幸福的普遍追求之后,从未超越过后者,这是英雄主义应有的次要地位。

这个平凡的小公务员执着地修改那句由“五月”、“森林”和“女骑士”等词语组成的句子,五十来页的手稿,没完没了地重新抄写、修改和增删这句话,最终定稿的版本是“五月一个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骑士,骑着一匹华贵的阿勒桑牝马,奔驰在布洛涅森林公园开满鲜花的小径上。”我也特地去找了这句话的原文:Par une belle matinée de mai, une svelte amazone, montée sur une somptueuse jument alezane, parcourait, au milieu
des fleurs, les allées du Bois…,用英文翻译一下或许能方便各位理解原意,因为英法同属于一个语系,所以几乎不用调整语序,只需替换几个单词就行:By a beautiful morning of May, a svelte Amazon, ridden on a sumptuous sorrel mare, ran, in the middle of flowers, the revenue of Bois. 我们有理由相信,格朗若没染上鼠疫,生命垂危,会将这无休止的修改继续下去,这句话并非最终版本。他对雅娜的思念,也像他对修改这句话一样执着。这种细微、普通,看似好笑的执着,却十分真实,可爱,令人感动。
于是我不禁思考:为什么这种平凡的生命最打动我?不仅是《鼠疫》,任何故事都是如此,真正的主角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中的印象便渐渐淡去,反倒是一两个像格朗一样普通的配角,许多年后想起仍印象深刻。

我目前得出的结论是,那些英雄式的主角,大多有常人无法具备的天赋和技能,比如里厄,具备专业的医生技能,再比如塔鲁,具备丰富的经历和缜密的头脑。而格朗,这个或许从未出过城的小公务员,既没有独特的专业技能,干的活身体和头脑健全的人都能干,也没有像修仙小说一样:平凡宅男报得美人归,更没有多么聪明的头脑和高尚的业余爱好,工作之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修改一个两三行的句子上。他的生活是每个人都能选择的,我们很有可能不能成为妙手回春的医生,也不能成为周游世界寻求人生意义的塔鲁,但我们都能够成为格朗,而小说告诉我们,这样平凡普通的人生也有意义,与医生和思想家一样高贵,与任何名垂千古的英雄一样值得被尊敬。很大程度上,人类的历史和文明,正是由这样一颗颗小螺丝钉推动的。

剩翼:我也很喜欢对这个小人物的塑造,书中几个人物,基本上都是很成功的

白水:不错,如果人真的非要为自己树立起榜样和楷模,即所谓的英雄,如果在这个故事中非得有个英雄不可,那么叙述者恰恰要推荐这个微不足道、不显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么一点善良之心,还有一种看似可笑的理想。“ 小说的结尾,恰恰又揭出里厄医生就是那个叙事者,这样一来,意味就更深长了

剩翼:是的,戏份少而能成功,就是功力问题了。全书的主题应该就是反抗。格朗一个开头写那么多遍,何尝不是反抗呢?格朗身上,也有西绪福斯的影子。

白水:前面列举印象深刻的一个情节时,我提到了格朗对着橱窗里的玩具流泪的片段。里厄这时无言的安慰,写得也很动人。

欧阳:他快死那里 我都哭了,结果竟然反转 又活了过来,看到那里的时候 我觉得他像个可怜的孩子。

骑猪:同意青柠的看法,我读的时候看到小公务员也想到了很多现实中的小人物,比如声称没钱没资源但跑腿送菜我可以的快递员,比如医院对面坚持营业的小卖部老板染病牺牲被医生悼念时都写不出准确姓名,等等等等,其实很多小人物也很感人

白水:里厄特别令人敬佩的,还有对朗贝尔出城计划我完全理解和关切。自己勇于牺牲,却又没将这作为自己审判别人的本钱

剩翼:对,这也是我想说的,而且这个和有些人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可以杀人,正好遥相呼应。

白水:勇于牺牲已不易,再做到后者,那真非常人能及,而里厄却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这个自然而然,又更非常人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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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1: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续3月5号
青柠:是的,在这方面里厄也非常人可及,或许有一点圣人的感觉?

剩翼:书中其实有些很有意思的伏笔,比如塔鲁的笔记最后写的歪歪扭扭,预示着他的发病和死亡



白水:”圣人“这个词自带光环,而加缪致力于展示的是不带光环的英雄主义


远风:特别同意。鼠疫里有各种各样的西西弗斯存在


剩翼:这个和存在主义主张的,每个人自己选择,自己对自己负责有关,和圣人倒不是很有关系


白水:里厄不但对朗代尔完全理解,而且通读下来,你会发现,他对那个逃犯(科塔尔)也没有负面评价


欧阳:我觉得边界感把握得好就可以做到吧 不去干涉别人的选择


剩翼:边界感容易建立,发自内心地尊重却很难


白水:不去干涉并不等于心里就不做道德审判

远风:对逃犯没有负面评价我觉得和诸位前面谈到的小说背景有关,即,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所谓的罪犯很可能都是普通人并不认可的。正如塔鲁在看他父亲审判中对那个小个子的同情。

青柠:啊对!科塔尔这个角度真是妙极了!当大家都把鼠疫当作灾难时,却有人把它当作希望!我当时十分佩服作者对不同个体的观察和想象,众生百态,什么角色都有。彼之蜜糖,汝之砒霜。

剩翼:审判这个词本来就不太好说。因为,很难讲你用来审判的理念就一定是对的。我觉得里厄不相信谁就一定拥有审判别人的权力。

骑猪:不只是里厄,塔鲁好像也表现出那种不相信谁就一定拥有审判别人的权力那种意思。这么想,整本书好像都有不要轻易主观地去审判别人的意思

剩翼:越是觉得自己已经站在绝对正义的一边,越是需要觉察到自己也可能是错的。塔鲁说,每次他父亲去审判人时,起的得都特别早。总是觉得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就是这样令人习惯化,或者成瘾。

骑猪:对了,我还有一个疑问,虽然我觉得不应该用阶级斗争去解读所有的名著,但是《鼠疫》开头引用丹尼尔-笛福那句话又让我觉得可能有那种意思,就是“加缪当时打算用寓言的形式,刻画出法西斯像鼠疫病菌那样吞噬着千万人生命的“恐怖时代”这种百度上的说法。那如果真是这种寓言,那科塔尔对应着恐怖时代的什么角色?作者对这种角色真的持中立态度吗?

剩翼:加缪是打算以鼠疫隐喻法西斯统治。这个是他自己说的,给罗兰巴特的信中,明确这么写的。然而,他还对巴特说,他希望读者读出很多不同的东西。比如塔鲁说的大鼠疫和小鼠疫,也是隐喻。加缪一开始是阿尔及利亚共产党员,反对法国在那里的殖民统治,后来对阿党有意见,被开除了。为什么有意见呢?因为阿党有些做法让他看不惯,为什么看不惯?就是塔鲁那段大小鼠疫的话。所以对于里厄来说,科塔尔也只是一个鼠疫患者,甚至自己也不敢说是不是有一天会成为鼠疫患者。所以他才认为自己没权力去审判谁,哪怕他是一个走私犯。

白水:你这段话有些问题(指骑猪上述话)。所谓寓言说,我并不赞成,加缪应该也没有直接说是”寓言“吧(骑猪指的应该是卷首语: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这话怎么说呢?比如,都是借A来写B,可以分为几种,寓言,象征,影射,每一种都有其不同的意义生成规则
寓言,比如伊索寓言,和象征的最大差别是,A本身没有审美价值,必须要读出B,才算完成一个正确的诠释过程。但象征不是,象征之作,A本身是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的,所以好的象征,其实往往是在有无之间的,即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也能充分欣赏其美。那么,《鼠疫》是哪种的?很显然,你知不知道隐喻法西斯这点,都不妨碍你欣赏这部作品。正因如此,这部作品并不是一个整套的可转换的符号系统,所以,”科塔尔对应着恐怖时代的什么角色?“这个问题并不天然成立

骑猪:我读的时候是觉得,如果加缪的目的果真是为了影射法西斯的话,怎么写着写着,好像写了个正儿八经的鼠疫纪录片似的,所以即便有说法说他是在影射,我也觉得这真的太“鼠疫”了,很多地方跟法西斯斗争无法一一对应。白水老师这套理论倒是解答了我这一个疑惑,可能人家就是要你也能欣赏A本身

白水:你看,你这里又用了”影射“一词,人家根本就没说自己在”影射“吧,影射跟我前面说的寓言有一点相似的,它的意义生产,必须你从A读到了B才算完成。但加缪不是说了他希望读者读出很多不同的东西吗?这种开放式结构,不属于影射,影射是一种作者意图,跟这种意图对应的还原阅读就是索隐。

剩翼:科塔尔并不对应哪个时代的哪一个人,科塔尔和小说中所有人一样,都是可能染上鼠疫的人,这里的鼠疫是一个隐喻。塔鲁的自述说明了这一点,反抗者和统治者一样,可能失去底线。这已经为二十世纪的历史所证明。人人都可能变成疯子,正如人人都可能染上鼠疫,科塔尔最后的疯狂也有隐喻的意义。现实中加缪与萨特的反目也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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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8 21: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3月7号

小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二次阅读的关系,对于“鼠疫”本身的触动没有那么大,印象最深的是里厄和塔鲁之间的友情。两个人从节制到熟悉,到逐渐形成默契,最后变成生死之交,这样的情感力度在加缪的作品里不多见,也是这本书让我最感动的地方。之前和欧阳在朋友圈有过很简短的交流,里厄和塔鲁在大海里三言两语的那个部分,和后来里厄形只影单、故地重游的呼应,都让人大吃一惊。加缪的作品没有完全读,但读得并不少,这样的情节,还是第一次见到。小说中里厄和妻子的关系,以及其他的家庭关系、夫妻关系,都是比较疏离的,这大概是精神上最亲近的关系。

土堆:
关于《鼠疫》得几点思考,不妥的地方各位师友指正。第一,小说里作者没有探究鼠疫是怎么来的,最后它又走的很快,如退潮一样。这让我想到了虎爷(刘虎老师)提到的:上帝总喜欢考验他的子民。鼠疫是又一次上帝的考验,与以往不同,这次考验里,人并不是用“献祭”的方式得到了上帝的肯定,从而又一次获得了好处。在鼠疫中是一个个真实人物的反抗与突破,最终让鼠疫消散而去继续蛰伏。帕纳鲁神父看到法官儿子痛苦的死去,或许在那一刻他的信仰动摇了,动摇了信仰对于神父这种身份是致命的,他在后面的演讲里就提到了要么全信要么全否,没有中间地带,文中也只是提到这样的想法太超前了,再没有深入展开讨论,帕纳鲁神父在“考验中”死去了,塔鲁在鼠疫这场考验中提到了圣人的概念,我的理解是除上帝和普通人之外的存在,这种人既非全知全能的存在,也非老实接受考验的人,他是觉醒了的,不甘于接受这样存在的人,他要反抗,反抗这些东西强加给他的边界、规则,印痕。在鼠疫中他积极对抗,他似乎找到了里厄医生这样清新的同志,但里厄医生较之于他则温和的多,里厄医生也是反抗者,他并不追求圣人,他只知道对抗鼠疫这该死的东西唯一方法就是尽责,就是去做事情。在鼠疫退却之际塔鲁死去了,死得并不伟大。这些人物的存在无疑是表现了对“考验”的质疑,人们是觉醒了的,全知全能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伤害?人才是高贵的,人才可以治愈人。第二,作者似乎在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从鼠疫中获得了一些东西,这些值得赞扬的东西让人幸存下来了。不可否认,在小说里确实是这些人的努力,良知,自我牺牲,承担等一切美德让大多数人活下来了,所以等待下一次鼠疫降临,人们也可以继续活下来吗?那为什么不根除鼠疫呢?假如鼠疫隐喻法西斯的话?一部分人的美德可以战胜法西斯吗?鼠疫是很有可能感染每一个人的。第三点想说一下一个细节,塔鲁日记里写下对母亲的评价时,其后一种强烈的预感,塔鲁要去了,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一直以来如此冷峻的塔鲁突然变得温柔,那他一定是要有一个结果了。果不其然翻了几页之后塔鲁死于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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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0 20: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想长篇大论的,然而实在是太忙了,而且自问通篇的内容,多半有跑题之嫌,于是,就写个简版的吧。

  我小时候,玩“仙剑奇侠传”——就是那个第一代的版本,现在即使拿模拟器带,也可称“像素游戏”的那种——其中有个情节,至今难以为忘怀:主角李逍遥一心想修成仙道,是因为小时候曾有一位路过的无名道士,给了他一把桃木剑。后来,机缘巧合,真的走上了修仙之路,剧情进入高潮,他借灵力“穿越”回小时侯居住的村庄,见到了一个在家门口玩耍的小孩子,他恍然明白,那就是他自己。与过去的自我相见,万般滋味,无从说起,于是他给了那个小孩子一把桃木剑。

  当时玩到这里,不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但要我说出为什么,直至今时今日,也无能为力。

  《鼠疫》中,有一个情节。里厄接受塔鲁的邀请,要作为“真正的朋友”谈一谈。之后,塔鲁叙述了自己从小时候见到父亲判人死刑,到父亲“沉迷”于判人死刑,塔鲁离家出走,参与社会运动,继而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与同志反目,寻求成为一个圣人之道的心路历程。

  我以为,这一段塔鲁的自叙传,说得恰恰是过去的加缪。而里厄医生则代表着寻求圣人之梦破灭后的加缪,也是“当下”的加缪。二者的接续点,是塔鲁的死亡,小说中的塔鲁作为一个人物逝去,而象征中的塔鲁之死,则是一种思想的变革、深化与传承。因而小说中这二者的这一次会面,也就有了和“过去的我”照面的含义。

  加缪生平中的几个事实,可以看出上面所述的相似度。以下文字部分多出自徐和瑾译《局外人/鼠疫》的译后记,括号中的话是我要说的。

  1913年,加缪生于当时是法国殖民地的阿尔及利亚,祖上是阿尔及利亚首批法国移民。(阿尔及利亚成为了加缪文学作品的经常性背景)
  1930年,上中学的加缪染上肺结核,感受到上帝对人的不公。(此时,加缪的质疑,类似于约伯对上帝试探的质疑,也可能是他之后成为无神论者的源头。《鼠疫》中,里厄对帕纳卢神父“天罚”说的质疑,也可能和此呼应。)
  1933年,加缪进入大学学习,期间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组织。
  1935年,加缪加入法国共产党阿尔及尔支部。
  1937年,因对法共在阿尔及利亚的政策持不同看法,被开除出党。
  1939年,加缪出版散文集《婚礼集》,作品充满了对命运、幸福、死亡、美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的思考,最后归结为一个主要问题:“如何使爱情和反抗协调?”(《鼠疫》中里厄与朗贝尔有关救亡和爱情哪个更重要的对话,可能与此呼应)
  1941年,移居阿尔及利亚的奥兰(Oran),开始撰写《鼠疫》。(同年早些时候,被称为“荒诞”系列的《局外人》《西西弗的神话》《卡里古拉》已经完稿,此时法国已成为德占区)
  1942年,《西西弗的神话》初版,此书原有对卡夫卡的研究一篇,因卡夫卡是犹太人,未能通过德国占领者的出版审查,被迫删除,替换成一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加缪很喜欢这两位作家。《鼠疫》中,塔鲁对死刑处刑场面的描述,容易令人联想到《卡拉玛佐夫兄弟》中伊凡与小弟弟阿廖沙的对话。此外,这本书第五卷名为《正与反》,而加缪的一部散文集名为《反与正》)
  1944年,结识萨特与波伏瓦。
  1946年,在《战斗报》发表系列文章,题为《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刽子手》(此书现有中文译版,《鼠疫》中塔鲁那些自我的忏悔与救赎,对死刑的决绝的反对态度,在这本书中有详细论述,书中也有大量案例,但是都是法国当时发生的案件,现代人读起来,不免有很大距离感。)
  1947年,《鼠疫》出版,大受欢迎。
  1949年,《正义者》首演,叙述俄国革命者企图炸死大公谢尔日,发现马车上还有大公的两个侄子而不忍心下手,提出了“为正义事业可否杀死孩子”的问题,本剧毁誉参半,观众分成两派,争执不下。(塔鲁的“大鼠疫”“小鼠疫”之说,与此有关联。大鼠疫象征当权者,思想层面则对应主流意识形态;小鼠疫象征反抗者,思想层面象征反抗的意识形态,塔鲁将他们归结为一丘之貉,意在表明在“为了某种目的而杀人就是正当的”这一点上,大小鼠疫患者,并没有不同。而在加缪看来,无论为了什么目的,杀人都是不正当的。这一点上,现代语境下的读者可能会误以为加缪持有“泛人道主义”的立场,反对死刑只是为了对罪犯也讲人道。但加缪自己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我不是那种人道主义者”。加缪的意思是,反对死刑,是为了不让我们堕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如果你觉得加缪是担心过度,那说明你还其实多少还保留着某种“绝对正义”的信念。然而,“绝对正义”果真存在吗?苏联的例子可以作为一个最好的注释,仅仅30年代的大清洗,杀害了70万人,170万人遭受迫害,这只是赫鲁晓夫解密的数字,然而,即使加上未被统计的数字,这“一点点”人,与某国的大饥荒,某国的文化革命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这些人类历史的悲剧,都正是在某些人声称的“绝对正义”名下发生的。塔鲁的理解已经被血的历史一次次证明,奥斯维辛与古拉格,除了名字不同,本质上并无差别。)
  1951年,《反抗者》出版,这部作品因评论劳特阿蒙和兰波,受到超现实主义者布勒东等人在萨特主持的杂志上发文抨击,加缪因此致信杂志社社长萨特,两人开始激烈辩论。
  1952年,继续与萨特论战并决裂,去阿尔及利亚旅行。(此前,加缪已从阿尔及利亚返回法国,此次旅行,以及之后到希腊的旅行,其实和与萨特的论战有关。当时的萨特,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激进的共产主义者,对无政府主义和暴力革命,充满激情和向往,认为为了正义的目的,可以忍受一些必要的代价,包括杀人。这一点也正是他和加缪最终决裂的导火索。加缪反对的,恰恰是以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立场去审判、甚至去杀害他人,即使你是以某某主义为由。加缪与萨特的论战,当时并不顺利,某某主义当时非常时髦,所以站萨特一边的人很多,加缪在法国,成了孤家寡人,所以他的旅行,也有避战的意思。他也常常以流放者称呼自己。萨特直到1968年学生运动平息之后,才逐渐走下神坛,然而,直到70年代苏联秘密档案解密之后,他仍然不愿承认自己当初的言论有误,遮遮掩掩为自己辩护。)
  1960年,加缪因车祸死于从普罗旺斯到巴黎途中。(有八卦说,波伏瓦在听到加缪死讯之后,痛哭失声,直指萨特说:你就是凶手。加缪英年早逝,其实无缘见到赫鲁晓夫的解密档案,然而,这并不是说他的大小鼠疫一说,只是凭空猜想。作为一个法国人,他反对法西斯,反对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这一点在《局外人》中有提示,莫尔索为什么一直声称自己是因为“没有在妈妈的葬礼上哭泣”而被判死刑呢?正因为,当时在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杀死一个阿拉伯人,不需要判死刑。然而,反过来,在阿尔及利亚的反殖民斗争中,加缪同样反对“革命的恐怖主义”,反对伤害无辜平民,不论是阿拉伯人还是法国移民。联想到今时今日人类对“恐怖主义”的认知,加缪的理念,也可谓先见之明了。)

  成为一个圣人,这是塔鲁想出来的,避免自己陷入成为迫害者宿命的途径。然而,在遇到里厄之后,他渐渐放弃了这种想法。最后,他的死,也象征着成为圣人这样一个梦想的彻底破灭。

  作为一个与笔下人物里厄一样的无神论者,加缪不相信神的意志,也不会相信什么圣人之道。加缪相信人处于一个荒诞的世界,鼠疫是荒诞的,人们用医学的、神学的、英雄主义的,或是爱的方式去对抗它,然而并无实际的效果,它来去无踪,掠夺和撤退都只凭自己的意志,人类无力干预。你更不知道它为何会来,为何会存在,你同样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个尘世,承受这荒诞的生命。然而,加缪不是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者,毋宁说,他对生活的理解,更近于尼采:“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是一个悲剧主义者。”

  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反抗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你还愿不愿意奋起反抗?加缪说,愿意,并且应该如此。里厄不知道怎么医治鼠疫,里厄也不关心这是不是神罚,里厄不相信生活有什么既定的意义,里厄只做自己认为当下应该去做的事,别人也可以去做他们认为当下应该去做的事,我不会把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意志和价值强加给别人,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萨特说《局外人》就是《西西弗的神话》的小说版。其实,《鼠疫》又何尝不是呢?某种意义上,恐怕是更好的诠释。面对悲剧,人该如何生活?没必要消除荒诞,荒诞也无法消除,“关键不是治愈,而是学会带病生存”“重要的不是生活的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要对生活说是,而对未来说不”竭尽全力地、义无反顾地去穷尽生活的可能性,带着坚定的挑战、深沉的爱恋、内心深处的自由和激情,在这个并无确定性意义和彼岸允诺的世界走下去。

  加缪不相信有什么英雄主义,然而他的主张却使人们相信,你可以选择为你的每一个瞬间负责,此时此刻,你就是你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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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14 15:3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前些天听完了《鼠疫》,本来想找纸质书看一遍,再搜寻些材料,想得深入些再参与讨论。现在看来时间来不及了,就完全按照听完后的直观感受写些读后感吧。
       我对于那些从名字就能大致猜出作品内容的文艺产品向来是有点排斥的,如《唐山大地震》《南京大屠杀》《建国大业》等等,还有一部电影叫《战马》,也是看见名字就不太想看,想着无非是写一匹马和主人之间的情感戏,而马是没什么变化的,想来就乏味,所以也一直不想看。这样的偏见与我对文艺的期待有关:文艺应该提供新鲜的意想不到的东西,而不是去重复一些读者思维视野之内的东西。
    《鼠疫》也属于这类被我排斥的书。听完《鼠疫》之后,我的偏见并未得到纠正,而是被进一步印证。它有点太平淡无奇了,一切简直都是料想之中的:疫情出现征兆,疫情得到确认,疫情继续发展,人们苦熬,疫情结束。小说的大体情节就是这样。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了解到太多和武汉疫情相关的惨痛信息、复杂情形,转而看《鼠疫》,更觉得它对一场瘟疫的描述太寡淡了。打个比方,中国当下的疫情给我的感受是一盆黏糊浓稠的酸辣汤,而《鼠疫》里描述的疫情则是一盆青菜豆腐汤。书前作者说要提供一部城市编年史,这个任务似乎并未完成。
      这样的寡淡可能跟两种因素有关:1.作者的描述采取了单线的方式,即基本是围绕里厄医生来进行的。描写这样的大事件,可能采用多线的方式比较好,应该多头推进,采取多种视角,同时还要俯瞰全局,情节要并联而非一味串联。作者可能也意识到了这样的局限,所以引入了塔鲁的笔记作为补充,但改善是有限的。2.作者对于一场真实的大规模瘟疫缺少真正的了解。我们在中国经历了SARS,又正在经历新冠,对瘟疫的了解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加缪。瘟疫期间,人心的变化,人情的变动,社会的变形,民众与政府的矛盾,取舍的痛苦,生离死别,种种情形,非亲历不能想象。如果说我们能把一场难以超出期待视野的大事件描述得超出期待视野,只可能是在深度、个性上作文章。但遗憾的是,加缪关于疫情链条的描述太平面化了。许多地方,甚至是失真的,如封城之后,人们照常在咖啡店里聊天,在饭馆吃饭,在教堂听布道,轻松地和朋友走来走去,如果是这样,封城的意义在哪里?对于疫情带来的死亡描述,也没有一个合理的曲线,如果是那样松散地防疫,以鼠疫传播之烈度,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这座城市里的人应该是死光了才合乎情理。(这两天看了当下英国、德国的防疫策略,又在想,难道是因为阿赫兰民众已经达到了“群体免疫”的效果?)
       除事件描述不符合我对一场瘟疫的心理期待之外,小说里的人物也给我千人一面之感。虽然有那么多的男子,但印象中只有一个男子,即作者本人,化身为不同的人物,用类似的语调、节奏、声音讲话。他们有不同的地方,但这些不同是由他们的身份、地位、职业决定的,而并非来自一个特殊的生命。他们的面目是不清晰的,缺少真实的个人特征,似乎都是代表着某种理念、某种职业在发言:里厄代表医生,帕纳鲁代表神父,朗贝尔代表先疏离后融入的外地人,塔鲁代表反对死刑的人,格朗代表底层公务员,里厄的妻子、母亲说的也都是一般的妻子、母亲会说的那些套话。他们说的话都是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该说的,并无出奇之处。换言之,他们是理念人、职业人、群体人,而非真实生活中的个体。作者理念甚至也干预着小说的情节走向,让它看起来落入了某种窠臼,如神父也被鼠疫夺去生命。这对于一个质疑基督教的作者来说,显得太顺理成章了。
      如果我们把新鲜的经验、活生生的人物、微妙的细节、细腻的情感等作为好小说的指标,《鼠疫》在这些方面是不那么充足的。它是一个医生眼中的城市记录,清晰,冷静,不动声色,有思辨色彩,是加缪一贯的文学风格。但听完之后,总觉得很不满足,没有多少欣悦之感。加缪的文学准备用来写一场真正的瘟疫,可能是不足够的。他的技法操作《局外人》那样的小说,刚刚好,操作全景式史诗性小说、对特定经验有较高要求的小说,可能就捉襟见肘了。

       凭听后感写完以上这篇后,又去把所有水云同仁的讨论都看了一遍,随看随记,得出这么几个补充意见:

       大家摘的那些小说中的句子,确乎很精彩。神父的两次发言也很精彩,我在听的时候就想,作家能虚拟出这样的发言是不容易的,而这种思辨性的东西,恰是加缪擅长的。

       小说里体现出的思想的明晰、开通、无拘束,还是相当迷人的。如白水兄提到里厄对于朗贝尔出城计划的完全理解和支持。这样对于他人自由意志的尊重、不以集体之名绑架个人,是当下中国稀缺的。

       小说里很有一些独到细节、脱离平面化的地方,如前面的同仁提到的,里厄在那个小孩子病人死去时的细节;塔鲁的笔记最后写得歪歪扭扭;科塔尔在门上写“这里有一个人自杀了”,和他把疫情时期当做自己的解脱期;格朗不断地重写一个小说开头;一个老人不断地数鹰嘴豆。
       前面的讨论里有同仁提到塔鲁关于“反对杀人”的叙说出现得有些突兀,跟我提到的小说过于理念化的色彩有关,作者会把自己的某种理念加之于小说人物身上,而不太考虑生活中的前后逻辑。

       剩翼兄提到的以鼠疫隐喻法西斯统治,这一点可以从小说开头引用的丹尼尔•笛福那句话看出点端倪,但如果单从小说本身看,是难以引发这样的联想的。毕竟,作者还是在正儿八经地描述天灾,而无论是法西斯统治还是人性中的“鼠疫”,其生成机理、传播途径、革除方法都很不一样。
       对一篇小说的评判,作者怎么说是一回事,我们能从作品中读到什么,是另一回事。
       同样,对于一篇小说,作者的理性思考是一回事,小说的表达效果如何、它何以成为小说,又是另一回事。

       最后,我又读了剩翼兄的长篇读后感,深受启发。这个观点很迷人:

       这一段塔鲁的自叙传,说的恰恰是过去的加缪。而里厄医生则代表着寻求圣人之梦破灭后的加缪,也是“当下”的加缪。二者的接续点,是塔鲁的死亡。

       结合这个角度来看楠楠老师提到的那个“塔鲁”和“里厄”一起游泳的场景,简直就是翼兄开头提到的桃木剑的传授,现在之“我”和过去之“我”的和解。这个观点和我之前提到的那个直觉印象:小说里的人物好像都是作者自己在分身说话,也多少是吻合的。

       剩翼兄的解读是把小说跟作者的经历、作者的思想联系起来理解,这对于理解小说很有帮助,有时小说的魅力并不仅仅依赖小说文本,而是存在于一个阐释的空间里,通过来自于各方的回声反复震荡来醒人耳目,并将自己铭刻在青铜上。

       以上补充的这些地方是需要细读才会充分留意的。“听书”还是只能听个大概:)






点评

胡老师的直观感受我也是同感,感觉这本书真是淡淡的。不过我想既然我们有了真正的疫情体验,如果由我们再来写一部《新冠》,是否能做得比加缪更好呢?我觉得有可能,但是千言万语如何下笔也着实令人头疼  发表于 2020-3-15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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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4 16: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古小即 发表于 2020-3-14 15:32
前些天听完了《鼠疫》,本来想找纸质书看一遍,再搜寻些材料,想得深入些再参与讨论。现在看来时间 ...

胡少说出了我想说又说不出的话。听书的过程中总觉得如鲠在喉,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这本书时完全不同。加缪笔下人物的理念化并不意外,虽然他和萨特兵分两路,但在小说理念化这件事上,本质上是相似的,他们都是用小说表达哲学,而且是以法国人的方式,不是英国的,也不是德国的,比前者超现实,比后者轻盈。大概正是因为经历了SARS,又正在经历SARS-2,现实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小说的边界,人们的经历和情感让人感叹文学的无知无畏。当然,这并不是要否定这本书的价值,加缪也是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之一,即便第二次和《鼠疫》相遇时的失望,也不能减损我对他的爱和崇拜,毕竟,就如剩翼兄论述中清晰浮现出的那个活生生的加缪,活过的加缪和他笔下的世界合在一起,依然如此充满魅力。
要去做家务了,之后有机会再继续跟帖。听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直对胡少心存感念,虽然听书不比读书,常常因为背景嘈杂而分神,不得不倒回来重新听,但能够听书,是过去这一个多月中最好的事件之一。谢谢我的同事、前辈和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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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5 16: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剩翼 发表于 2020-3-10 20:52
  本来想长篇大论的,然而实在是太忙了,而且自问通篇的内容,多半有跑题之嫌,于是,就写个简版的吧。
...


       《仙剑奇侠传》的结尾设计真是令人惊艳,看了你的介绍,同样心中一震。我想,如果一定要让你说出为什么,你总可以做到几分,但估计你是宁愿保留这种深长的回味,就像保留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一样,不愿用理性去肢解它。记不记得多年前曾跟你说过一个看到的句子,“纵使借我一双翅膀,也飞不进豌豆花的花蕾”,当时就跟你说,这话让我为之低回很久,但说不出为什么,你也表示过同感。我想,这和你说的看到《仙剑奇侠传》后热泪盈眶却没去解说为什么的心理,应该不无相通之处。

       但在审美领域,理性又并非全无用武之处,你后面结合作者生平展开的分析,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看到你的介绍和分析时想,无论文艺理论怎么演化,演化到各种后学,知人论世,永远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点评

是的,那段对话,我至今还记得。  发表于 2020-3-15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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