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冈仁波齐镇楼
我有时梦见马里奥·圣地亚哥
骑着他的黑摩托来找我。
我们把城市抛在身后,一路上
光亮逐渐消失
《驴》波拉尼奥,选自《浪漫主义狗》
最近大概患上了多动症,虽然自从对多动症这个名词有了概念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嫌疑很大。小时候是肢体上的好动,长大后日趋深谙言多必失的真相,遵守沉默是金的信条,肢体上的多动症变成心理多动症。简而言之,就是内心永远在找寻,永远觉得自己不合时宜,永远不满足现状,内心永远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you have to depart。
Nomadland剧照
大概是一年前(我记不清了,最近记忆很不好),我当时在刷牙还是她在刷牙,总之我们必有一个人在刷牙。我看着她说,我必须要出去了,去哪里?去漫游,你知道唐朝人的漫游吗?长年累月在路上,在山林里读书,或者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一走就是好几年,对就是那种读书和漫游。
去德钦的路上,maybe金沙江或她的支流
我厌倦了这里的生活。那你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或许沿着长江一路逆流而上吧。总之,我想遍访名山大川,和植物和绿色打交道,我厌倦了住在水泥制造的鞋盒子里,厌倦了每天漫长的人造移动监狱——汽车或地铁的通勤,厌倦了每天准时机械地做一件事的生活,也厌倦了身边一成不变的面孔。我不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只是笑笑吧,诗人要出去放风了。
马里奥·圣地亚哥对我说
车是偷来的,最近偷的摩托
为了去北方贫困地区
旅行,朝着德克萨斯方向,
寻找一个无法命名
无法归类的梦,我们青春的梦
即我们一切梦中
最勇敢的梦。
《驴》波拉尼奥,选自《浪漫主义狗》
去阿里的路上,玛旁雍错边上的海鸥
时间马不停蹄地走啊走,转眼是一个月之前了。一切安定之后,我心想终于可以实施计划。我也懒得做什么攻略,只是想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变成了顺流而下,从云南开始,最近云南风景比较好。不对,我不想去城市,只想去比较野的地方,去雨崩徒步吧,很好。然后贵州?重庆?湖北?江西?No,不够野。放下长江的执念吧,不如去念青唐古拉山访问长江源?随便吧,从云南转四川入藏好了。
这样我
怎能拒绝坐上飞速黑摩托
向北方,爆裂在当年那些墨西哥圣徒
墨西哥乞丐诗人
特皮托或格雷罗区
沉默寡言的蚂蟥
走遍的路上,所有人一条路
在那里时光混合混淆:
词语的和物理的时光,昨日和失语。
《驴》波拉尼奥,选自《浪漫主义狗》
雅鲁藏布江源头的沙漠
于是买了四月九号的机票,从北京飞往昆明,没有做任何攻略,没有订任何住宿,任何其他车票,任何路线,我只知道我这趟行程又长又累,环境恶劣,条件艰苦。我的身体啊,需要行走,需要磨练,需要被放逐到各种境地、在不同环境下体味自然。我带了双层冲锋衣、两件羽绒服、两件徒步裤、几件速干短袖、一双高帮徒步鞋、一双运动鞋、内衣若干、袜子十双(是的,我怕自己每天被臭袜子熏倒)、全面防晒遮阳帽(其可爱程度在后文的图片中可见,人见人称日本鬼子)等。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装备是科学的,因为之后我不得不将所有的外套都穿在身上防止挂掉。
这顶帽子,和这个姿势绝配
我的旅行从四月九号持续到五月四号,从北京到昆明,大理,丽江,德钦,雨崩徒步。在雨崩偶遇一大叔,搭他的车从飞来寺入藏(所以放弃了去峨眉山的计划),经芒康、波密、林芝到拉萨。在拉萨休整后走了阿里南线,经羊湖、卡若拉冰川、日喀则、萨嘎、冈仁波齐、塔尔钦、札达土林、古格王朝、珠峰,后回到拉萨,从拉萨飞合肥。
一路上遇到的人、看到的风景,值得我用文字一点一点将其反刍,一遍一遍用心怀念,这是我称为成长的方式。(最近年龄焦虑,生怕自己浪费的粮食和空气越来越多,身体逐渐老化,思想和阅历却越发贫瘠)。
昆明石林公园
我承认我是身心俱疲回来的,去阿里的路上高反严重,感冒发烧咳嗽,一晚吐了五六次,担心自己得了肺炎或肺水肿,担心自己撑不过去如果不及时撤离会挂掉。我的心情,就好比《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里的主人公,在弥留之际不停地回忆,不停地犯着魔怔,不停地反省与忏悔。想想我爱过的又不得不放手的人,想想我还没来得及报答的父母,想想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新遇到的人。是的,现在想想只觉得很搞笑,还好没有连遗书都起草完毕。
在大街上抱着氧气袋,像抱个娃娃
之前我看电影《冈仁波齐》的时候,没有太大的感触。因为2016年我也曾徒步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也看了一部名为《朝圣之路》的电影。儿子在朝圣之路穿越比利牛斯山脉时,遭遇雪崩而亡。忙于生意的美国精英老父亲一直理解儿子四处旅行的爱好,这下可好,把命也搭进去了。
老父亲带着悲伤和不解来到欧洲接收儿子遗体,却突发奇想为他走完圣地亚哥之路。于是一段试图去寻找和解读死去儿子的旅程开始了,其原型来自伟大的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其现代版故事则是那部令人不明觉厉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总之,老父亲在历经平时不会经历的磨难之后,一路风尘仆仆抵达圣地亚哥大教堂,当他把儿子的骨灰洒在大西洋里的时候,他心中的那个结似乎也随风而逝了。
《朝圣之路》剧照
所以在看《冈仁波齐》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作为一名没有宗教信仰的游人,除了惊叹信仰的力量,惊叹匍匐朝拜的艰辛,惊叹西藏让人敬畏的自然景观以外,我的触觉被电脑屏幕挡在外面。
但是这次西藏之行,让我对此有了更深的感触,可能是因为见识了他们匍匐朝拜姿势下磨损的衣衫和肮脏不堪;可能是自己在一个星期没有洗澡没有洗头发身体要馊掉的时候,更能理解对物质放下的不易与把自己驱逐荒野的恐惧;也可能是经历了与十米之外的野狼对视,其目光的野性足够震慑住我已经文明化的心;或者藏族大哥在五千米的海拔下仍要三次爬到经幡杆的最高处,为了给家人祈福时体现内心足够的虔诚。
又或者是听闻了,一个人一只狗从拉萨到冈仁波齐花了三年的时间匍匐朝圣,他先把小推车和狗推到前面不远处,再折回原点叩拜行进,以此反复,一趟其实走了三趟,就这样风餐露宿直到三年后他终于在冈仁波齐的山边转了两圈,完成自己的夙愿。
在大昭寺旁膜拜的藏族妇人
而我呢?一个试图在所谓文明世界中努力挣扎的人,一个在追求物质和精神之间寻找平衡的人,一个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两个极端来回踱步的人,一个从没有涉身险地也从没有忍饥挨饿的人,一个一直声称坚强勇敢却其实从未逃离庇护的人,一个不知道山有多高地有多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人,一个没有所谓坚定的信念也没有所谓人道主义精神的人,一个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否配得上继续浪费资源的人。
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无法知道。
我无法忘记那只野狼的眼神
上学的时候,我整日心惊胆战是否能够按时完成作业,是否能在大大小小数不尽望不尽的考试中,都能取得让父母老师满意的成绩,是否能考上还不错的大学,找到还理想的工作。工作的时候,我总是被大大小小琐碎却毫无意义的事情搞得头大,生怕与同事领导的关系处理不恰,生怕自己的工资可怜得交不起房租,生怕自己的薪酬在同龄人在同学之间落后而被嘲笑。后来决定要考研,我就每日按部就班一心一意地学习,也终日设想如果考不上,未来何去何从,迷茫与不安在每日的辗转反侧中随黑眼圈和法令纹逐渐加深。
这是金沙江在变成长江之前的模样
与此同时,当我翻看之前残留的物件和书信时,我发现我从小到大一直因处理不好关系而懊恼,一直因破碎的友情和爱情而郁郁寡欢,一直为臆想的愁苦和看得见的物哀而悲观到难以自拔。我在父母满意、前辈夸赞、同辈羡慕、后辈仰慕的目光下,就像一只披着华丽外衣的臭虫,一个外面穿着亮片短裙里面穿着松垮内衣的舞女。这种反差让我觉得自己是最虚伪最可怜的人。
我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There is nothing to express
noting with which to express
nothing from which to express
no power to express
no desire to express
together with the obligation to express
《等待戈多》贝克特
昆明,滇池边—现代文明垃圾
但现在我发觉自己的变化,当我能够风轻云淡地让已逝的事物逝去,让现在的事物各得其所,让该来的事物安心地到来。一切都好比澜沧江里水葬的尸体安心地被鱼群吞噬,天葬台上的遗体成为对秃鹫最后的馈赠,一碗甜茶缓解转寺的疲劳,内心澄澈清甜,所有的苦和痛都是必经的涅槃之路。
总之,行程就这样开始了,又那样结束了
这样很好,这样生活又可以重新开始了。,我又回到了我曾经厌倦的地方,转眼是夏天了。树木郁郁葱葱,绿得彷佛童话世界,绿得彷佛我都不认识这里了。
这是我对珠峰,对世界,对生命,也是对自己的朝拜。
一种无名无用的勇气,没错
但在最遥远的梦
边缘处重获
在最终之梦的分页
在驴和诗人的
混乱魅力小径。
《驴》波拉尼奥,选自《浪漫主义狗》,范晔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