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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菌子与茶叶
比较研究是一个有意思的视角。云南刚好有另一种重要的、可以称之为云南名片的独特物产,那就是普洱茶。作为识菌之旅的最后一个小节,我想谈谈菌子和茶叶。
一壶茶,几个人,品茗谈天,从来佳茗似佳人。这是茶叶的消费场景。而吃菌子,最好是一家人围桌而坐,要么炒要么煮,菌子就米饭,大快朵颐,酣畅淋漓。茶叶和菌子,一个主静,一个主动,各自有着独特的信息和能量。
菌子和茶叶,两者都早早就进入了古代主流书写者的视野(虽然他们写的大多不是云南的菌子和茶叶)。茶叶经唐代茶圣陆羽《茶经》一书的著述,成为了古代皇家和士人阶层所雅尚和追求的生活方式。到了宋代,经过皇帝的提掖,更是成为天下之风尚——宋徽宗曾经为茶叶写过一部专门的书,叫做《大观茶论》;欧阳修、苏东坡,都以得到皇上赠送的茶叶为荣。相比之下,《菌谱》和《广菌谱》等菌子的专著,就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和普及度。其差别是由两者对古代人们生活方式和经济税收的不同影响所导致的。
北宋王安石《议茶法》云:“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无。”无论是老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高雅之士的琴棋书画诗酒茶,唐宋开始,茶在社会各阶层的生活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云南是茶叶的故乡,学界公认为全世界茶叶的发源地。云南勐海和勐库,有不少树龄在2000年左右的古茶树王,至今屹立不倒(下图是云南临沧勐库大雪山1号古茶树,树龄2700年左右)。和菌子一样,茶叶也是初级农产品,最初都是供药用和食用的,不过茶叶的幸运之处在于:古茶树的生命,能穿越千年的时光。而菌子的子实体,生命只有一季。
云南茶叶的另一个幸运之处,在于它很早就成为古代“茶马贸易”的主角,这个历史从唐代南诏时期就已经开始。每年春天,云南大叶青种茶树鲜嫩的叶子采摘之后,经过萎凋、杀青、揉捻和晒青等工艺,就可以做成各种饼状或坨状的茶青(主要靠蒸的工艺),在普洱集散之后,通过滇藏茶马古道与西藏地区进行茶马互换贸易,变成钱或者成为某种硬通货。普洱茶能承担这个使命,在于制茶工艺的完善,让山林茶木之叶,可以经过长途贩运,行销千里之外。
明代王庭相的《严茶议》总结茶叶和茶马互市的重要性:事关国家:“茶之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给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赖于此,是则山林茶木之叶,而关国家政体之大,经国君子,固不可不以为重而议处之也。”藏区饮食以动物蛋白、脂肪及青稞类碳水(糌粑)为主,除了解渴解腻,茶叶为藏区人民提供了日常生活所必须的营养物质:茶多酚、氨基酸、微量元素以及矿物质。
除了茶马互换供给西藏地区,普洱茶也一路北上,成为京师权贵与富人钟爱的饮品。在明末清初孙旭所著《平吴录》中,有这么一条记载:吴三桂每年要费银数万,两次进奉清太后及格格普洱茶等珍奇物品。公元1825年阮福所著《普洱茶记》说:“普洱茶名遍天下,味最酽,京师尤重”。到了清代,在皇家的引领下,普洱茶更是流行。
云南茶叶的主产区,位置比较靠南,包括西双版纳、临沧和普洱,纬度都比菌子的主产区低。而菌子的主产区,以楚雄等滇中地区为主,纬度相对较高。相比菌子,云南的茶叶喜欢更暖和及湿润的地方。不过,两者的生长区域和环境,有很多重合及相似的地方。他们也会一起出现在采购清单中。孙旭所著《平吴录》(约公元1681年成书)中,吴三桂就将鸡㙡、茯苓等菌类作为云南特产进献清朝皇室,和普洱茶并列。作为云南这片神奇土地的物产,菌子和普洱茶相比,成为贡品的时间并不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菌子的知名度却没有普洱茶高。主要原因在于,云南所产的野生菌,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都很难成为流通性的大众商品。因为从贡品到商品,要跨越巨大的鸿沟:生长方式、加工工艺、物流集散、道路交通、消费认知。
在笔记和野史中,鸡㙡和鸡㙡油作为贡品的时间,甚至还更早(著名的蒟酱和汉武帝开西南夷的故事),但是由于无法人工种植及大规模采收,菌子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都没法成为大规模销售和使用的产品。
而茶叶被誉为绿色黄金,已经实现了大规模种植和贸易,清代以来甚至成为了清政府国库白银的主要来源(红茶出口英国),引发了英帝国巨大的财政赤字从而导致了鸦片战争(其实是茶叶战争)的爆发。在加工方式上,茶叶的揉捻和杀青、发酵等工艺,激发了茶叶所含丰富物质的更多风味;而野生菌一旦脱离土壤,变成其他形态,风味就损失了六七成,虽然煲汤也很鲜美。即便在今天,野生菌的主产区,云南人民对新鲜菌子的喜爱,是烘干或晒干的菌子无法相提并论的。不过,今天的急冻锁鲜技术和冷链物流网络,能够保持菌子七八成的鲜品风味,成本也相对较高。这也阻碍了更多人食用新鲜野生菌。
“普洱茶”之名,最早记录于明代方以智所撰《物理小识》(成书于公元1643年),书中记载说:“普洱茶蒸之成团,西番市之。”那时普洱茶是“蒸之成团”,且销往藏区。成书更早(公元1526年)的《南园漫录》记载了云南保山的鸡㙡,且被收录进《四库全书》,比方以智记载普洱茶早了一百多年。明清两代,云南茶叶和菌子,两者都纳入了税赋,但显而易见,茶叶所贡献的税收规模更大。
最终在消费认知上,菌子和茶叶呈现出巨大的区别,总结起来是这样的:菌子对云南人很重要,茶对全国人民很重要。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云南古代菌子和普洱茶的出滇北上之路,走的是同一条道,那就是“蜀身(yuān )毒(dú)道”。
蜀身毒道,指古代从四川成都(分南北两线,在大理汇合),经云南的大理、保山、德宏进入缅甸,再通往印度的重要贸易交通线,被称之为西南陆地的“丝绸之路”。 蜀身毒道南线从今四川起始,经云南的昭通、曲靖、大理,从永昌(保山)-腾冲出境入缅甸、泰国,到达印度,再从印度翻山越海抵达中亚,然后直至地中海沿岸。在这条古商道上,中国商人通过掸国(今缅甸)或身毒(即印度)商人与大夏(今阿富汗北部)的商人进行货物交换,用丝绸或邛竹杖,换回金、贝、玉石、琥珀、琉璃等物品。
蜀身毒道
成都-宜宾,岷江道;宜宾—大理,五尺道;成都—大理,叫灵关道(亦为旄牛道);大理—腾冲,叫永昌道;腾冲——印度(古称身毒),叫身毒道。全部连起来就是蜀身毒道。
司马迁《史记》之《西南夷列传》记载: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在大夏国(今阿富汗北部)发现了来自蜀地的物资,于是隐藏在贸易交通链条之下的“蜀身毒道”浮现出来。在张骞的力谏之下,汉武帝决定征讨西南夷。蜀身毒道大理到宜宾这一段,称为五尺道,为秦代所开。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写道:“秦时(公元前211年),常頞(àn)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大意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曾经派常頞开通了五尺道,并在这些国家设置了一些郡县和官吏。
汉武帝征服西南夷的战争经过了多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元封二年),滇国——这个公元前279年由楚国大将庄蹻(qiāo)及其后代统治的国度终于臣服汉朝,汉朝在滇国一带设置了益州郡;公元69年,东汉时期又在西南最边远的永昌(今保山),设立永昌郡,同时设不韦县作为郡治。从永昌到大理再到昆明、曲靖和成都,蜀身毒道终于被打通,意味着汉帝国的影响力可以通过东南亚辐射中亚,这是当初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无法拒绝的。这也意味着商流、物流、资金流和信息流的双向流动,边地的物品也籍此通向中原。
我们可以设想一幅画面:来自西双版纳的茶叶,和来自保山的鸡㙡(烘干或做成鸡㙡油)、茯苓等菌类,在大理集散之后,伴随着马帮的阵阵驼铃,经由蜀身毒道之大理到宜昌的五尺古道,再经过水路或陆路,进入京城。这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历史岁月,留下了不少时光的印记。普洱茶在清宫留下了“金瓜贡茶”这样的国宝遗产(今藏于故宫博物院),并且经过香港和台湾茶人在二十世纪中后期的宣传和努力,今天已经成为和其他六大茶类并列的第七大茶类。与经过传统文化审美、经济贸易及产业链驯化的普洱茶不同,菌子还是保留着它的山野之气,不能被驯化,也不能大规模生产,只能手工采摘,多数时候需要现场交易,并讲究即时消费。
菌子大部分时候,还是只属于云南人自己的狂欢。这种狂欢,要从每年夏初雷雨之后,漫山遍野冒出来的小精灵和络绎不绝的拾菌子活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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